佳宁坐在窗边,向外看,这南国的山,黑色的泥土覆着茂盛的植被,拔地而起,是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擎天柱,云霭压得低,漫漫的只及山腰,云层中有流电滑过,隆隆声传来。无论在中国,在美国,还是她去过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这样的景象。“你从什么地方来?”男孩问。“中国。”“北京?上海?”“北京。”佳宁说,“你知道那里?”男孩点头:“知道。有椰子吗?”“没有。”“有木菠萝吗?”“没有。”“有什么?”佳宁想一想:“高楼。很多的高楼。我来的地方是真正的大城市。”男孩看看她,低头喝自己的椰子:他不感兴趣。佳宁终于想起来:“有雪。北京下雪,落在红砖绿瓦的老房子上,非常漂亮。”男孩抬起头,目光长长,仔细想一想,点头。慢行的火车走走停停,下午时分,天色阴暗,水汽重了,佳宁觉得身上凉快些,却越来越发粘。男孩看到她手在空气中拂动,知道她纳罕,便说道:“到湄公河了。”终于汽笛长鸣,火车到站。佳宁下车,向南看,明明听见低沉安静的波声,却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湄公河上烟气蒸腾。从火车上下来的本地人奔到河边把水浇在身上,男孩也在中间。他招手让她过去,佳宁走过去,他也把水泼在她身上。佳宁是爱玩乐的人,可是此时心不在焉,只说到:“我不热。”男孩说:“不是为了这个。”码头上有轮渡,她跟着男孩上船,他说:“过了河便是西城。你要去的地方就在那里。”轮渡行驶的一如刚才的火车一样缓慢。分明是现代的交通工具,却仿佛背着不堪的重负,艰难沉重。像这个国家一样,明明没有很长的历史,却从来没有年轻过。她站在船舷上,看着水汽下阴暗的浮着腐朽的树的枝叶的流水,想,他跟周小山的交易其实完全可以在江外进行,那已经是他的底盘,可是,他一定要让她孤身一人,层层深入,直至腹地,是不是,周小山也要她来体会他之前孤身在北京的背离感?登上陆地,便是西城。这是到处充满着法国殖民遗迹的城市,旧的建筑,柔黄色的砖墙,镂空的栏杆,圣母像,还有老梧桐,常绿,常掉叶子,铺在黑色的路上。男孩把地址给司机看,他们打了出租车穿过城市,停下来,是在一个旅馆门前。天已经黑了,有颜色柔和的霓虹灯亮起招牌。法文:友谊宾馆。佳宁认得那刺眼的字,友谊宾馆?她一下子就笑了,伸手按住挎包里劈刀的柄。男孩说:“你到了,我要走了。”佳宁回头看他:“已经晚了。你原路回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到江外?”男孩摇头:“我得回去,弟弟在那里。”她又塞了钱给他,男孩双手合十还礼说:“你身上有河水,愿你有好的运气。”他回身奔跑,消失在夜色中。佳宁孤身走进“友谊宾馆”,在前台登记,只说到自己的名字,经理便微笑着将钥匙给她:“请好好休息。”三楼,西翼,木质的门,她用钥匙拧开锁头,门吱吱呀呀的开了。十四这是一个十五米见方的房间,明亮的月光从百叶窗外析出,漫漫的投在屋子里,一个柜子,一台电视,一把桌还有它们的影子,夜风吹进来,摇椅微微晃动。佳宁打开灯,暗黄色的光,房间的一侧有帷幔,她锁上门,走过去打开,一张大床,铺着柔软细致的竹席,有清淡的香气。没有人。床上却有东西准备给她。那是女性的民族服装,立领盘扣的长衫和长裤,淡绿颜色,柔柔的丝质,滑过指尖,又轻又软。佳宁将衣服拿起来。周小山的游戏,这是他指定的道具。粳米与中国北方的大米或泰国的香米不一样:没有那么香,那么软,也没有那么高的糖分,做成米饭都是一颗一颗的,并不好吃。可若是磨成了面,攒成或细或扁的米粉,便是极佳的美味。莹白色,爽滑劲道,配上浓郁的牛肉汤汁和香草,柠檬片,这是莫莉的最爱。牛肉,牛肉更加的讲究。鲜精肉切的细薄如纸,不可煮,不可炒,用浓汤一遍一遍的浇上去,直到汆熟成嫩粉颜色。脆的,鲜美之中还有牛肉的膻甜味。莫莉吃完了春卷,在等自己的米粉。小山在料理牛肉,最后一道工序了,他精工细作,很有耐心。仿佛这是他一生并没有别的事情要做。莫莉不耐烦了,终于开口:“那个女人都到了三天了。你还不去跟她见面?”小山终于做好了这一份,回头递给她:“不用着急,还有时间。”他想,连莫莉都不耐烦了,那裘佳宁会着急成什么样子呢?她应该这样去体会等待的滋味,一点点的食骨入髓的痒和痛。她此时的感触可能与他从前不一样,忽略掉那时的欢爱,仇恨压制一切。不过怎样都好,等待是她得细细品砸的东西。这是她亏欠他的东西。裘佳宁等了三天。从北京来到这里不过两天的时间,而她在这里等了三天。焦躁之中强迫着自己吃饭,睡觉,却在夜里梦见秦斌受苦而惊醒,赫然睁开眼,知道自己人在异国,觉得他似乎就在身边的某个地方,却像间隔了一个时空无法触及。闭上眼再入梦,却见到周小山。她扑上去要撕碎他,那人却忽然背过身去,肩膀瘦削,负着手,声音低沉的说:“怪我吗?是你自找的。是你自己找上我。”她在梦中痛哭流涕。佳宁清晨起床,枕际濡湿。友谊宾馆的后身,佳宁的窗下是一条小河。每日早晨,河上升着雾气,浸到房间里来,人的身体上,家具上湿漉漉的。河的这一侧,都是涉外的宾馆,当地人摇着小船叫卖水烟,时令的水果鲜花和工艺品,也有收拾的干净舒适的游船,载人沿河观光。她坐在河边的台阶上,一个年轻的当地人在自己的船上对她用英语说:“向西,有市场,鸟,很多。”她看看他,没说话。“便宜。”他伸出手掌,要五元钱。她要起身离开。年轻人拿出竹筒的水烟壶来,示意她尝尝这个东西,他作出吸一口的样子,然后双手合上放在脸的一侧,告诉她:忘记一切,睡得好。佳宁上了他的船。年轻人为她点上水烟,然后慢慢摇橹离开河岸。烟壶里发出骨碌碌的声音,佳宁吸一口,有古老奇特的味道,涩的,苦的,暗暗的香。她的神经仿佛真的舒缓了一些,像服食了的药物,悠悠然起来。吸进来,吐出去,薄烟,现了型的叹息。不知行驶了多久,小船忽然一停,她抬头看看,对面来了一艘尖头的船。河道太窄,两条船挤了一下,木船舷相擦,咯吱几声。佳宁低下头,继续吸烟。擦过来的船上有人问:“小姐,要香花吗?早上采的。”她如遭雷击,慢慢的,慢慢的抬起头来。周小山。玉一样的脸,玄黑无底的眼,微笑,手里捧着篮子,满盛着白色的花,香味绕过来,淡的,甜的——却也是狰狞的,向佳宁挥舞,一下子撕开她此时的迷惑和镇定,只有恨,在一瞬间烧得心发焦。喉咙都疼了。有血最好,仇人的血。先喝了再说。先喝了再说。佳宁抽出随身带的椰刀,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向对面的周小山劈去,卷着一阵风。他躲都没躲,只是手指拨拨篮子里的花,里面藏着一张照片。裘佳宁猛地住手,刀尖在小山的胸前收住,有一根手指的距离。力道回来,她自己的虎口和手腕发麻,武器掉了,被他信手接住。那张照片上,秦斌在黑暗的屋子里,面目安静,手里有报纸,昨天的日期。她浑身瘫软的坐下来,仰着头,逆光看他:“你这个魔鬼,你这个魔鬼……”他舒开手臂,把她抱到自己的船上,一手绕到后面,锁住她的腰。抬起她的脸,对正自己,看她的眼睛,疲惫的,一如经常复习的记忆中那么漂亮。小山说:“久违了,裘老师。你要抓我回去吗?”她咬着牙浑身挣扎着要脱离开他的怀抱,被他强硬的把手反剪回去:“怎么你忘了状况?你跟我,谁来定规则?”她剧烈喘息着,说不出话来,瞪着他,目光熊熊,胸口的怒火更是要将自己撕裂一般。“我们走,马上上路。”周小山看着她说,“现在开始,你要乖。否则永远也见不到他。”这是致命的条件。佳宁闭上眼,告诉自己安静下来,人为刀俎,她和秦斌都是鱼肉,要有殊死的搏斗,更不能乱了阵脚。“你把手给我放开。”佳宁说。他松手,低头拾起她的劈刀,拿在手中看一看:“用的还合适吗?”“……”他把它放回在她的挎包里:“你留着它吧,也许有用。但以后要记住,首先确定对方一定在你攻击的范围之内,颈上的动脉才是一招毙命的地方。对,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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