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范晓军酒吧门口来了一个人,他席地而坐,开始吹箫。这是一支不太常见的黑漆九节箫,一米多长,透过吹箫人灵巧的手指直抵唇边。箫声由远而近,绵绵而浑厚,穿透力特别强。箫的音韵是低调的,有些压抑、喑哑,像一个流浪诗人在独语细吟,显得孤寂与清癯。范晓军从听到箫声的第一刻起身子就软了,像抽去了筋骨一样。他靠着椅子,俯窗眺望,满面潮红。这是一种怎样的音乐啊!竟然让他如此不知所措。
箫声一直持续了半个小时。范晓军踉踉跄跄走了出去,来到吹箫人面前,蹲下,问:&ot;你想告诉我什么?&ot;
吹箫人把箫放下,望着范晓军,沉吟了一会儿说:&ot;我给你讲个故事。浙江有一个古镇,比落泉镇还要古老,当地有个财团看中这块地方,想买断镇上祠堂的经营权,然后开发出来,搞成旅游胜地。他们准备造假,花钱找一些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在报纸上撰稿吹牛,说孔子、孟子、老子都曾在镇上住过,下榻的屋子保留至今,完好无缺,并留有许多手迹,非常珍贵,借以欺骗大量游客前往瞻仰。祠堂的主人们不愿干这种欺世盗名的买卖,他们说祖先留下来的产业不是用来骗钱的。他们义正辞严拒绝了那个财团的&ot;一番好意&ot;。其中祠堂的长老更是在当地报纸勇敢揭发那个财团的丑陋行径,搞得那个财团头目灰头土脸的。正当人们以为这件事偃旗息鼓的时候,长老却被人谋害了。他被一个路过的没有牌照的摩托车撞下山崖,粉身碎骨而死。&ot;
&ot;你想说什么?&ot;范晓军问。
&ot;我想说的是,跟一个利益集团斗争,你的能量有多大?为了钱财,他们可以肆无忌惮谋害一个老人。他们要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是谁?你只是一个蚍蜉!&ot;
&ot;别吓唬我!我现在胜利了。&ot;&ot;哼!&ot;那人不屑地说,&ot;那山崖或者这个镇子的水塘就是你的归宿。&ot;范晓军火了:&ot;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就不信这个邪!&ot;
那人笑了:&ot;看来我还得继续吹箫。&ot;&ot;吹箫对我有用吗?&ot;&ot;有。&ot;&ot;什么用?&ot;&ot;让你知道人生还有许多柔软的东西,那正是你欠缺的。&ot;
此后的几天,吹箫人都按时来到酒吧门口,然后一直吹,吹到落日的余晖把窄窄的街道染成红色。在这几天里,范晓军明显感觉自己的心理有了某种说不清的微妙变化。先是烦躁,坐立不安,心里像豁开一个口子,期盼着让某些东西排泄出来。他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东西需要排泄,只知道是心里一种不自觉的需求,他就让心敞着,等待着那一刻。最后还是没有排泄,而是在自己心里消化了,他趋于平缓,然后稳定,最后像磐石一样凝固,固定在心底某个角落,再也不能离开。他丢掉磨得锃亮的刀子,甩掉牛仔帽,砸碎了烟斗,如果允许,他甚至想抛下身上携带的所有物品--外衣、内衣、内裤、鞋、袜子。他像婴儿渴盼乳汁一样,渴望那柔软若水又如泣如诉的箫声,那音乐完全有哺育他重新生长的作用。他真的像婴儿一样饥渴,箫声来晚了都不行,他会到门口翘首企盼,或者心底哀鸣。
他彻底被那支黑漆九节箫俘虏了。
吹箫人就是李在,最终他把范晓军从那个小镇带走了。小镇平静了下来,很多人也因此松了一口气。沉溺于镇门口象棋大战的派出所所长不再下棋,他回到办公室,重新开始部署任务--阻挡一切妄图来落泉镇做生意的外地人,这是硬指标,因为他们--包括当地政府的某些人--的隐形收入跟来落泉镇旅游消费的人数挂钩。
自此,小镇少了一个疯子,江湖上多了一个玩命的赌石人。
第五章一切办妥
草头滩煤矿是国家煤炭能源基地之一。
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山间坝子,矿区占地面积17平方公里。矿区水源丰富,有200个被河水冲积形成的河滩,上面长满了青草,故称草头滩。同时,这里的地下也蕴藏着15亿吨褐煤。
草头滩的风景非常秀美,山坡上到处是扶桑花、圣诞花、鸢尾花、无花果。
实际上这里是一座监狱。
第5中队是个严管队,专门关押刑期10年以上以及其他大队违反监规的犯人。
下午4点,天气有点阴沉,一列准备上班的犯人在狱警小陶的带领下从监区大门走了出来。犯人一路嬉闹,惹得小陶几次训斥他们。下井前要领取井下装备,头顶上的矿灯,厚重的工作服工作帽矿灯水靴等,还要被组长搜身,小陶则在一边监督,一切可以制造麻烦的东西都不准带到井下,比如打火机,比如削尖的牙刷,更别说自己制作的小刀了。
发放下井装备的是一个近60岁的老犯,身材不高,脸部水肿,那是长期营养不足的结果。头皮上贴着一层不长的灰发,像染发后脱色,接近癞子。脸上的皱纹也是黑的,一道一道的,像被岁月挖掘的沟壑,像十四世纪中国小说里的木刻插图。他已经在这里待了12年,头10年在井下,在瓦斯和煤尘中改造思想,两年前由于年龄原因把他从井下解放出来。这12年中他立过三次功。一次是矿井发生瓦斯爆炸,他不顾个人安危,积极抢救井下的同改。第二次是及时向政府干部报告了一起策划周密的集体越狱。还有一次更不容易,他的文化考试获得全中队第五名。这对于一个上了岁数的人来说相当有成就感。当然,第二次立功最实惠,为此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给他减了一年刑。
还有两年零23天他就可以出狱了,12年来他每天都腾出一点时间扳着指头计算距离自由的天数,从未间断过。
今天天气不好,草头滩很少有这样阴郁的天气。乌云遮日不怕,怕的是这种看不清什么颜色的天空,气压很低,让人喘不过气。他隐隐约约感觉这种鬼天气要发生点什么事。
发放下井工作服时,他发现一张新面孔,这张脸略显苍白,跟周围黑黢黢的犯人格格不入,显然他是刚刚入队的。
&ot;新来的?&ot;他问对方。
新犯点点头。
&ot;判了几年?&ot;&ot;8年。&ot;声音略显腼腆。
&ot;还有几年?&ot;&ot;3年。&ot;哦?不是新犯,只是刚刚调来的。
&ot;以前在哪儿?&ot;&ot;机械厂。&ot;
怪不得!没在井下上班的人皮肤就是白。在机械厂上班的是一些有机械加工技术的犯人,负责修理井下设备,车工、铆工、铣床工、电工,什么工种都有。那里的条件比5中队好上不知多少倍,是全体犯人向往的天堂。因此,机械厂的犯人平时都趾高气扬的,从不把井下作业的犯人看在眼里,就像外面所谓文明世界同样看不起井下工人一样。该他们傲,人才到哪儿都是宝。只有一种情况,他们的嚣张气焰才能受到严重打击:严重违反监规纪律。那样他们就会被干部毫不留情&ot;下放&ot;到5中队来,让他们尝尝暗无天日的滋味。那个时候他们才知道什么叫仇恨。一般的情况是,下放到井下的第一天必须要他们体会一下&ot;地道战&ot;,也就是说在坑道里挨一顿暴打,没有理由,也找不出谁打的,全是黑拳。如果他跪地求饶,残废倒可以避免,只是今后的日子更难过,谁都看不起软蛋。如果奋起反抗,除非你身怀绝技,否则就有可能丢了小命。当然也有全身而退的,一是牢头狱霸专门打了招呼,二是狱警反复强调井下安全,明眼人心知肚明,此人背景深,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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