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一连几夜无话。盆地里下着连绵雨,宅子里很少有人走动,镇子里也很少有人走动。外边没有人进山,听不到苍河上确切的消息。谣传很多,其中一个说法是各地都在暴动,蓝巾会之外有了红巾会绿巾会白巾会,一会一个山头,一会一条河,皇朝的地盘眼看着要让暴民一块一块地瓜分了丁暴民和教民也在冲突,苍河上漂着教民的尸首,沿河的教堂一座挨一座冒烟着火,传教的信教的都在往省城逃跑。富人们也在往省城逃路。只有我们榆镇像往日一样平静,听说柳镇和槐镇也很平静。柳镇东街的黑鹰和白马们还在没日没夜地卖肉,礼拜堂的马神甫也还在骑着毛驴东走西走地乱走。不过好景不会长远,月旦大的人已经敢在当街嚷嚷,口口声声要操他皇帝的妈了i曹府在连阴雨里发了霉,夹道的石板地上生了一层绿茸茸的青苔,在薄薄的一层雨水底下显得很娇嫩。那种绿活像少奶扔衣裙的颜色,赤脚踏上去,也确实像绸布一徉软,让人想到衣裙中的肌肤。夜里闷得慌,不敢踏房顶,只能像野猫一样在夹道中贴着墙根走路。一手打伞一手拎鞋,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滋味。我不大惦记五铃儿,可偶尔想到她让我一下子就能热起来。我喜欢她白溜溜的两条腿,它们举起来像两棵剥了皮的带着香味几的小树。我让这小树做了我心中所想的替身,我像摇山枣树一样摇它们的时候,我牵挂的是烙在我心上的那个面日。角院的小杂种一哭,我就想到那美丽的母亲在翻身了了想也白想,我只能觉出自己在翻身,在炳爷屋里的小竹床上咯吱咯吱地翻身。我睡不着,白日梦也做不下去了。
睡不着的还有炳爷。他眼神儿里正是那两个字:饶命!老天爷在7}他,索命鬼在迫他,他自己也变成个恶魔在掐自己。一个有雷没有雨的晚上,炳爷忍无可忍,终于吞吞吐吐地跟我说了实话。他确实吓坏了,鼻涕眼泪一块儿流。我不动声色,他比我大了将近五十岁,可是我把他当成个胆小怕事的孩子,不跟他一般见识。我一边听,边飞快做了决定,我眨眼工夫成了顶天立地的人。
炳爷说少奶奶生了一个杂种。大少爷让炳爷把这个杂种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炳爷处理不掉,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害得炳爷一门心思要把自己处理掉了。
我说:这有什么难的,路先生不是已经处理掉了吗?
炳爷一愣,哭得更伤心了。阎王爷好像抓住了他的一只脚,他已经不存指望。他的样子让我开心。我恶狠狠地说:角院里有水塘,墙根还有水缸,把小杂种往里一柞不就交差了么?
炳爷说:我不活了。图个来世的清闲,做不来的事硬让我做,我就不活了。耳朵,我早晚把自己柞水缸里淹着去,我逃不脱了!
我心里说,炳爷你活该万不过炳爷真是撑不住了,很惨。我有了主意,先不说。炳爷死去活来,把白己弄累了弄乏了,我才告诉他。
我说:炳爷别愁了,我来替你干吧。
他说:你?你怎么干?
我说:你别管了,我来处理他。
他说:耳朵,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说:耳朵从来说到办到,您忘了么?
炳爷哆嗦着说:孩子,难为你啦。
那一夜光有雷没有雨,琼岭后边亮着闪电,隆隆地照耀着盆地。我听到小杂种在远处哭,突然觉得心里一空,鼻子酸溜溜的难受。我琢磨小东西长了个什么样的脑袋,什么样的嘴,什么样的乎脚,想到他小脚趾头的时候,觉得它们正在踢我的肚子,踢得我直痒痒。我才十七岁,可是我喜欢孩子。我像炳爷一样,下手之前、也打心眼儿里不想活了。我误以为自已会真的把小杂种处理掉。可是想来想去,我终于明白我想干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雷无雨那一夜的天亮时分,我睁着眼人了梦乡。
二少爷没了。
洋人没了。
我做了小杂种的父亲i4月13}录我在琼岭道边的灌木裸子里等着,见炳爷沿着石板道走出了镇街。镇子里没有灯光,天上是很大的明月,人走在白白的路上,举动很清楚。炳爷挎着一只竹篮子,有两个枕头那么大,上面蒙了一块旧衫子。。炳爷浑身哆嗦,牙碰着牙,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接过篮子就走,炳爷一把揪住了我,揪得很紧,老手像只铁爪子。
他说:利索点儿,别让他受罪,又说:耳朵,我真是不想活了!
我懒得说话。篮子很轻,想不到二十天一个小患儿这么没分量,还顶不上一棵菜。我疑心盟子是空的,又疑心孩子是不是已经死了。这么一想,篮子沉起来。
炳爷说:干净点儿,别留下破绽。
我说:放心吧。
他又说:你打算怎么着?
我说:不放心就跟上我。
炳爷松了手,说:耳朵你别耍小聪明。我知道你是可怜我,你遭不了报应,遭报应轮不上你。报应迟早落在我头上!咱们做奴才的对得起曹家了。耳朵你快点去快点回来,别耽搁。曹子春,杂种,爷对不起你了。
炳爷碰了碰篮子,我不等他再说什么,赶紧上路。老东西不想活了,还惦记着别留破绽,惦记着干净点儿,真让我受不了。篮子里没有声音,翻过琼岭我再也忍不住,就找个背风的地方擦了根火柴,揭开布衫一看,吓了我一跳。粉嘟嘟的小东西像个剥了皮的兔子,闭着眼,合着嘴,看不出跟洋人有多大关系。我又擦了一根火柴,还是看不出名堂,只看到比酒碗大不了多少的脑瓜顶上滋着一层金黄的胎毛。我想姗开他的眼皮看看,看看五铃儿告诉我的那片蓝颜色。没敢动。怕动醒了他,收拾不了。我借着月光赶路,奔向傀镇的礼拜堂。我没走柳镇的中街,没走码头,从镇南的石头岗子上绕过去,穿过大片的稻田,直接走近槐镇。我怕槐镇的狗,更怕神经过敏的教民。我伏在镇口呆了半天,最后大着胆子往里走,居然让我顺顺当当走到了礼拜堂的栅栏门。我搁下篮子就走可能就没事了。可是我不甘心,我着了魔的就想看看他的蓝眼珠,不看就好像对不起我。我擦一根火柴拿着,另一只手扒开了他的眼皮,我看见路先生的眼珠正瞪着我t没错,是蓝的。我去扒另一只眼,孩子哇一声哭起来了二曹子春唤醒了槐镇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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