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是。&rdo;
&ldo;方才说到哪儿啦?&rdo;
&ldo;说到蛇业大展和莫人杰。&rdo;
&ldo;不错的。&rdo;万老爷子将手中报纸一卷,往另只掌上轻轻打了几下,道,&ldo;你记不记得那回洪达展自创什么&lso;蛇糙行书&rso;,写了一墙歪钩斜撇的怪字,静农还说:从那字里可以看出世运将颓,现成是一幅又一幅的《丧乱帖》。&rdo;
&ldo;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句玩笑话。&rdo;
&ldo;结果洪某人那四五十幅字听说全数高价卖出,《春申画报》上还刊了一则小小的马屁消息,说有某大机具工厂的董事长慧眼识货,一体搜购了去。那识货的董事长姓什么?你还记得不?&rdo;
万得福摇了摇头,万老爷子却哼哼冷笑了两声,再将报纸抖开,顺手一指弹出,&ldo;噗喳&rdo;一响之际,一块方方正正,好似刀割剪裁的方形纸片当下飞出,落在万得福右手的食、中二指之间,工工整整印的个明体大标题字:&ldo;周&rdo;。
&ldo;上回荷塘小集,三爷告诉我这姓周的是他莫家早年聘下的一个厨子。&rdo;
&ldo;那厨子恐怕早在十八年前就死在杭州商会会馆小客厅里了。&rdo;万老爷子望一眼报纸上的那方空洞,道,&ldo;莫人杰!你也就休怪我把你送进苏联大使馆去了。&rdo;
万得福端的大吃一惊,道:&ldo;老爷子神通广大,日本也有咱们祖宗家的人物,我却向来不知道呢!&rdo;
&ldo;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rdo;万老爷子叹道,&ldo;祖宗家光棍教人逼逃孔急、走投无路,只好离散飘零,流落异邦,也是情非得已的事。这庵清光棍还是个极干练的,结果也只能溷迹东京开出租汽车‐‐得福!你以为咱们有什么好得意的呢?&rdo;
万得福无之如何,悄然不语,但见那万老爷子愁容未展,脸颊额面尽是阡陌纵横、渠纹交错,这才猛地惊觉:眼前昂视树立的人物已经是七十二高龄老翁了。这老翁溷迹江湖近一甲子,即令文成武就,功高誉满,号令天下,捭阖无匹,却终身未娶,自然乏嗣无后;一旦说起离散飘零之类的事,眉眼便益见黯然。孰料这主仆二人毕竟朝夕相伴三十余载,果然灵犀相通。万得福正这么为万老爷子惋惜之际,万老爷子却道:&ldo;设使不是这么兵连祸结、终教大局萎败不可收拾,你也不致蹉跎岁月,到今天还跟着我间关颠沛,没个了局‐‐你看,孝胥比你还略少几岁,都已经抱了四五个孙子、孙女。唉!是我连累了你。&rdo;
万得福情知万老爷子一生出这样感慨,少不得又要欷歔半日,于是连忙兜开话题,道:&ldo;方才说的是老爷子没让那莫人杰来投诚,这就说远了。&rdo;
万老爷子一时且不答他,只迈步朝落地长窗走过去,低眉垂首向紫藤与葡萄树的深处望一眼,又望了一眼,才缓缓扭回身,道:&ldo;他哪里是来投诚的?他明里是来&lso;挂号&rso;,暗里却是来&lso;凿底&rso;,而且必定与洪达展那厮脱不了干系。&rdo;
这&ldo;挂号&rdo;、&ldo;凿底&rdo;俱是老漕帮在还是粮米帮时代流传下来的切口:&ldo;挂号&rdo;是指外地盗贼或棍痞到了某地码头时须投帖求见本地差役头目,自陈来意;&ldo;凿底&rdo;则是指混入敌垒,破坏其工事、设施的手段。
&ldo;他是、他是共产党派出来的?&rdo;
万老爷子惨然一笑,道:&ldo;可别以为这台湾海峡一衣带水的两边只有国、共两党而已!这莫人杰究竟是何来历?怕连他共产党也未必知晓。我也只是雾里看花,略能猜测一二而已。要之在于不让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来,否则怕不又要煽动一场兵燹?这一仗若是打起来,较诸八年浴血抗日,其荼毒为祸或恐尤且过之呢!&rdo;说到这里,万老爷子再转回身去,仿佛要穿越院墙,极目远眺,将北方偌远偌大一个并不在视野之内的世界观一个透彻洞明。此时已近薄暮,斜阳余晖自窗左拂槛滑入,遂将万老爷子剪成一枚高大而微透着血色的黑影。万得福接着听见那如幻似蜃的黑影深处传来这么一段话语:&ldo;看这国之大局,堂皇冠冕,口口声声都是为国民、为社会,说穿了不过是利害之争、权势之争;却是咱们老漕帮光棍,原本是个流徙亡命的谱系身世,也就只合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而已了。&rdo;
&ldo;&lso;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rso;?&rdo;万得福低声念了一遍,却仍不解其意。
万老爷子长喟一声,举掌齐眉打了个遮阴,朝日落方向觑了觑,道:&ldo;我先问你,你道我千里传书,拦下一个莫人杰来,难道只是为了一报当年的诬谤之仇么?非也非也!这人身上带了两份舟山群岛和山东半岛的兵力分布图,要到此间密呈今上。你想,&lso;老头子&rso;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大举兴兵、光复故土,这是何等冠冕堂皇的事业?&rdo;
&ldo;既然如此,怎么能说那莫人杰是来&lso;凿底&rso;的呢?&rdo;万得福不由得趋前数步,再问道,&ldo;反攻大业不正是这么些年来咱们上下‐‐&rdo;
&ldo;以数十万名糙芥之众深入数百万里疮痍之区,你以为这究竟是解救黎民苍生于倒悬之下呢?还是斩绝国族命脉于旦夕之间呢?&rdo;万老爷子说到这里,忽然冷冷笑道,&ldo;你别忘了:当年祖宗家也有八千子弟被我只手送上刘罗公路去舍命捐躯。结果呢?不过就是曝尸荒郊,成了刘家行到施相公庙这一路之上的拦路孤魂、沉江野鬼。如今我每日里看这窗外的紫藤葡萄架,没有一时片刻敢忘了:架子底下的土方之中还埋着八千个当年二才他们从战场上拾回来的&lso;老顺兴&rso;伞头呢!‐‐得福!你该明白我说这&lso;光天化日之劫&rso;的意思了罢?&rdo;
此时的万得福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打个寒战,其情状也颇似点头的了。随后,万老爷子又沉声嘱咐了几句:&ldo;记着,庙堂太高,江湖又太远,两者原本就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勾当。日后有谁大言不惭地提起什么救国救民的事业来,便是身在江湖、心在庙堂的败类!便是挑起光天化日之劫的灾星!便是祖宗家门的大对头!&rdo;
万老爷子这番训诲言犹在耳,日月斯迈,忽忽又近两年。万得福在这片杂木林中思忆既久,不觉为之神伤胆怯起来。神伤的是,一个年逾七旬的老者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费弹指吹灰之力便阻止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战祸,却抵敌不住咫尺身侧倏尔开火的一把手枪。而令他胆怯的是,自淞沪会战前夕,上海撤厂伊始,以迄于万老爷子遇刺殒身,其间除了莫人杰一案藏头露尾之外,仿佛还有无数江湖人物和庙堂人物关涉其中,皆如云山雾沼、若隐若现,而且与时推移,变化莫测,好似杂木林外这一方奇门遁甲阵一般‐‐才过了不到半个钟头,先前的峻岩巨石已消失不见,这辰光却飘来一阵一阵轻纱薄绸状的粉白山岚,沾衣欲湿,拂面轻寒,倒令万得福突然觉得昏倦恍惚起来。就在他这么将睡未睡、说醒不醒的时刻,忽觉那山岚之中斜里蹿过来一片殷红色的影子,万得福未及睁开双眼,却先听到一串叽叽咯咯的笑声,浑若风铃摇颤、脆慡玲珑,接着便是一阵琮的话语:&ldo;三爷说你会到这儿来,你果然来了。真是乖啊!&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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