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弈其实见得多。他和圣上同父同母,还比少帝年长,别人说他差的只有立储时的一把运气,但他却觉得这样很好。人居于庙堂之高便没什么快乐了,他的亲生弟弟过得阴鸷惨淡,他却还有机会在军中肆意潇洒,纵横沙场,有机会见识人间百态。他去赈灾时,见过饥荒中的人们易子而食,也见过宁死也不愿意让孩子饿上一口的父母,仔细想来似乎是没有解的,只是一个运气好坏的问题。
他利索地洗漱沐浴,换下沾染风尘的重甲,换回了常服。他提了一盏灯,去马厩中挑了一匹性情温和的白马,跟门房打了声招呼便又出去了。
他知道小凤凰的家在哪里,就在城东墙下的小桥边,原先那里住着一溜儿清贫百姓,用破损的砖瓦搭建起摇摇欲坠的居所;现在那儿有一处人家买了烧熟的红砖,请了匠人和工人,搭建起了崭新的住宅。小凤凰的父母拿着得来的彩礼钱,喜气洋洋地搬进了新居,并四处宣称他们有个王爷女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似,在外招惹了不少风评。
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也一直有人告诉他。但星弈从来没有告诉小凤凰,家书上也没有提。
他出门后风雪变大了,吹得他的风灯摇摇晃晃。好在马儿温驯听话,听着他的指示,很快就到了城东。还未天明,整个江陵都在睡梦里,深青色的天幕几乎触手可及,携着带有冰碴子的风往人头顶压过来。
星弈下马时才醒悟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时间还太早,寻常人家鸡鸣起来做事,此刻却还连卯时都还不到。他迟疑了一下,正想着是勒马回转还是再等等,忽而就看见前面一处人家亮起了灯火,一个人影拎着灯,抖抖索索地踏出院子,俯身在院前做着什么事。
是他熟悉的人。
小凤凰没发现他,兴许是惫懒,只围了一件披风出来,打着呵欠揉眼睛,眨巴了几下之后,丢出手里的干麦壳,而后飞快地缩了回去。
门内中年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别是直接扣盆子了罢?以前鸡食多贵,我们喂不起,可一只鸡能卖一两银子呢!现在好不容易喂得起麦子,还生生给你糟蹋了,食都被那一边的抢了,剩下那几只不会挤的鸡崽子,你是想饿死他们罢?”
而后是小凤凰的声音:“我没有,我很均匀地撒了的。”
“我信你?啧,你现在是富贵公子,阔少,咱们高攀不起。现在你多有钱啊,你弟弟出生,你给他买了什么没?”
小凤凰:“我找的乳娘,还有我自己攒的钱买的东西都在那里放着呢,他是王爷,为官不能贪私,俸禄也不是白来的,没有道理我随便就把他的银两拿出来。”
女声更加尖锐了:“我还不知道你们那些个王公贵族的事?说是打仗,指不定贪了多少军饷呢!你看隔壁王二麻子当兵三年,回来还缺了条胳膊,带回来什么没?是,你现在发达了,看不起爹娘了,可你也得想想你刚出生的弟弟”
小凤凰的声音也大了起来:“那你们还想要怎么样,我在外头十六年攒的钱已经给你们了。”
随后女声小了下去,带了些讨好的意味:“你说你还真是个榆木疙瘩,你男人有钱,你吹吹枕头风又怎么了呢?你弟弟还小,我和你爹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以后百年了,就是你们兄弟二人互相扶持。你看你如今住在王府,那么大一块地方,名下肯定也有不少地皮罢……匀一块出来给你弟弟造个宅邸,差不多就行了,你看怎么样?”
小凤凰听声音是被气笑了:“匀出一块?他的王府是陛下拨的,名下能调动的都是要修建兵营的,有正经事要做。”
屋里的妇人摔了杯子:“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弟弟的事就不是正经事了罢?我算是看错你了,你这个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你别以为攀上了王爷就高升了,左不过一个卖屁股的烂婊|子,王爷迟早玩腻了你!”
小凤凰没说话了,应当是气得说不出来话了。
星弈眼眸暗下来,牵着马来到院门前,用力扣了三下门扉。
里头又嚷嚷:“谁啊,这么早。快去开门,快去。”
门打开了,小凤凰垂头丧气地从里面走出来,抬起头一瞧见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一刹那,就像深冬的冰层化开,因寒冷而暂时蛰伏、不甘掩藏的草木窥见阳光,在众生寂静时悄悄探出头,将隐藏的野望与执着悄悄释放出来,小凤凰脸上的笑意就是如此——从最初的细微的难过,到惊诧,再到完全化开的、欢喜的模样,像一只挨了打的小猫,前一刻还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后一刻见到了经常来陪伴自己、给自己喂食的人,于是高高兴兴地扑了过去。
星弈张开臂膀,让他扑过来,让这个小家伙完完全全地钻进自己的怀里,再用力抱紧他。
“我回来了。”
小凤凰笑着笑着又像是要哭鼻子的模样,但他努力忍住了:“你,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星弈挽着他的手,带着他往里走去:“我回来发现夫人没了,于是过来找你。我是来接夫人回家的。”
对于星弈的突然造访,小凤凰的父母也始料未及。这对夫妇看起来十分老迈,生活的风霜没能将他们磨平,反而让他们显出了一种腐朽的精明来,透着短视的算计模样。星弈看人极准,这样片刻间的打量,已经让他基本摸透了而今的情况。
妇人拘谨地笑着:“王,王爷,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这孩子说您去打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您看我们家这孩子不懂规矩,在府上时给您添麻烦了。”
小凤凰的父亲寡言,端来了茶水和果盘,低声使唤小凤凰去帮忙招待。星弈面无表情,一把拉着小凤凰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不让他动,而后道:“没有的事,他很好。”
小凤凰偷偷抬起眼睛瞅他。
星弈没有在这里多待的意思,也无意寒暄,还没等妇人开口说话,他首先斩断了任何可能的话题:“我过来,是接他回家的,就不多打扰了。”
妇人急切问道:“啊,不多坐坐吗?这才回来几天,眨眼又要走,王爷您看凤篁他弟弟满月了,与他小时候可像,能否请您为他赐个名字?”
这家人姓李。星弈听了这话,倒也没急着推拒,等到小凤凰的父亲拿来了红纸和笔墨后,他提起笔,忽而问了一声:“凤篁原本叫什么名字?”
总不可能是李凤篁,凤篁这个名字是青楼给小凤凰的,从凤字辈,与之相似的还有凤歌、凤鸣等人。小凤凰原本定的牌名是凤皇,没有那个竹头,但因为寓意不好,和历史上覆灭旧主的慕容氏重名,所以就给他变了字,取“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意境。
夫妇二人卡了壳:“叫……叫……”
同是一母所生,他们连长子的乳名和原名一概都不记得了,却兴冲冲地赶着让他为次子取名添福气。
星弈道:“罢了,我不必知道。有件事我想跟你们提很久了,只是一直不得空来办,既然如今见到了两位,那么我把话方明白说——凤篁是个清白孩子,原先养在青楼里,也没沾染那些个坏习气。他不比外头任何好人家的孩子要差,更不是所谓的——烂婊|子。”
星弈一字一顿,吐字清晰,“他如今是我的王妃,是我请示了圣上,明媒正娶风风光光接进府的人,污蔑王妃,视同打本王的脸,这是其一。他小时候身契便已经过给了云雨楼,如今过到我手里,便完完全全是我的人,这是其二。理所应当,他的姓名也要跟在我名下。我的王妃不需要一对出身微贱的父母,也不需要一个未来的废物弟弟,我会为他令择身份,也请二位以后勿要再以他的父母自居。”
“否则,我一介军中武夫,学不来那些温和的手段,除了打杀也无他办法罢了。二位好生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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